神經 外科 的 黑色 喜劇

文：法蘭克・佛杜錫克（Frank T. Vertosick, Jr., M.D.）

我的神經外科生涯是從醫學院才開始的，醫學院是我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找到的庇護所。

念大學的時候，我修的是理論物理，而如果你的名字是「愛因斯坦」的話，那麼你就入對行了，前途也一片光明。但對於曾經當過鋼鐵工人的我而言，我比較喜歡能提供實質生活保障的工作。

偉大的核裂變物理之父費米（Enrico Fermi, 1901 ∼ 1954）曾經說過，世界上有兩種物理學家：最最優秀的，以及打從一開始就不該踏進物理界的人。那些當不上第一流物理學家的，都不過是在自欺欺人、假裝是物理學家而已。我的物理成績很不錯，但不夠好，達不到費米的標準。於是，我決定放棄物理，改行當醫生。

電視及電影讓大眾對醫學生留下很多錯誤的觀感。醫科學生不是被描述為喝得醉醺醺的小丑，在解剖實驗室裡拿著人家的殘肢斷腿做出難以形容的可笑舉動；要不就被描繪成什麼都會的醫生。事實上呢，醫學生是一群被過度看重的大學生，他們自以為懂得一些東西，但其實不然。

沒錯，在任何醫學院裡，總會發生一些胡鬧的事情，而我們本來就不是因為特別循規蹈矩，才被挑中。依我的分法，醫學院的新生有三類，我屬於人數最多的那一類，也就是「懶鬼」類。這類學生從小學一年級開始，就只願花最小的力氣，拿勉強可以過關的成績。我們只在非不得已、最後關頭時，才用點功念念書。上課時，我們都躲在教室最後一排那些「最佳位置」，如果課太無聊乏味，或看到外面操場上跑來一些籃球好手，我們便隨時開溜。更重要的是，懶鬼從來不在上課時問問題，對懶鬼而言，問問題是弱者的行為。

第二類學生是「拚命三郎」型，他們拚命用功、再用功、披荊斬棘地衝向成功，因而成就總是超出預期。他們一向穩穩坐在教室最前面，就算是拉肚子，而且糞便已經流到鞋子裡了，也不會離開教室。而他們永遠—永遠—有問題要問。就算那堂課教的是怎樣綁鞋帶，還是會有些拚命三郎在下課後攔著老師，邊揮舞著從小學用到現在的筆記夾邊問：「我還是沒弄清楚，鞋帶結了一圈之後，是從上面穿過去，還是從下面穿過去？」

第三類是「冷門份子」。這些人之所以會進醫學院，往往是因為他們認識的某個人，或者是他們的父或母親多年前讀過醫學院，又或者是他們有些奇奇怪怪的經歷—例如花了一年在烏干達餵粥給飢餓兒童吃之類—而讓負責招生的教授印象深刻。很不幸，入學資格很特別並不等於IQ高，因此「冷門份子」變成我們的「墊底白癡」，替眾懶鬼們將班上成績曲線壓得扁扁平平的。冷門份子從來不會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或最後排——他們根本不來上課。

醫學院的頭兩年都在教一些啟蒙課程，像解剖學、生理學、病理學等等，偶然才會看到一些病人，就好像偶爾會吃到點心一樣。真正好玩的部分，要到第三年才開始。那時候課都上完了，我們被丟到醫院裡，從早做到晚。

在醫學院的第三年，我們必須在醫院的七個科間輪調：在內科及小兒科各待九星期，三星期在麻醉科，六星期花在一般外科，六星期在婦產科，再在精神科待六星期，剩下三星期則在各外科中選一門專科。那年八月，我的輪調表寄來了，我首先被分派到的，是三星期的手術專科。「棒極了！」我心裡想：我要選心臟外科，也許以後就當胸腔外科醫師。

等我去報名時，教務處的秘書小姐卻板著一張臉告訴我，沒有修過一般外科的學生，心臟外科是不會收的，因此我無法選心臟外科。然後她丟給我一張單子，上面是剩下的可能選擇：耳鼻喉科、骨科、整形外科、泌尿科、神經外科。

在我背後排隊的人愈來愈多，腦筋得動快一點了。替病人挖鼻孔？做木匠做的工作？拉皮？加入水流部隊？還是要敲別人的頭殼？但全都沒有心臟外科那麼有趣。哎，好吧，反正只是胡混過三星期罷了。

「哦……給我神經外科吧！」

於是她登記了下來。「佛杜錫克，神經外科。好，九月二號早上五點半，在神經外科病房報到。下一位！」

我的命運就如此這般地被課程表上的一小問題決定了。

然後我才想到：早上五點半？那就是說，在天亮以前嗎？她在跟我開玩笑嗎？

於是在九月初那個灰濛濛的早上，我舉步維艱地走到醫院的神經外科，展開醫師生涯的第一天。同時，我也逐步踏上了又濕又滑的險路。

神經外科所在的樓層燈光昏暗，十分安靜，護理站也空無一人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正在巡房的男護士，我向他自我介紹，並問他：「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什麼人知道我該做什麼？」

「到前廊找找看吧。」

「前廊？」我腦海中出現一幅幅的畫面，在某個溫馨舒適的地方，裡面放滿柳條搖椅。

他指著走廊盡頭的雙層自動門：「曉得嗎？前廊，神經外科觀察室……那裡就是了。」

謝過他之後，我逛到前廊的入口。門上貼了個堂皇萬狀的標籤：「神經外科持續療護病房，非經許可，不得擅入。」一陣驕傲襲上心頭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成為「經過許可人員」。

按了按牆上的開關，自動門快速分開。

所謂前廊，其實只是個小房間，房間中央有張小小的辦公桌。六張病床以半圓形的陣式環繞著辦公桌，其中五張都有病人。白色的天花板上懸掛著電子監控儀器，牆上則掛滿了金屬桶子，裡面塞滿了消毒紗布、藥棉、一包包的手套、靜脈注射用具，以及其他即用即丟的醫療行頭。空氣中滿是消毒藥物的氣味。監控器低沈的嗶嗶聲是唯一的聲音。半張柳條椅都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