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 移動 與 勞動 的 生命 記事

後記

顧玉玲

這是幾名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。獨特、無以複製、不容簡化歸類,我們有幸貼近陪同,唯老老實實記錄下來。

故事的主角都知道我要書寫她∕他的故事,也知道這項寫作計畫獲得「台北文學年金」的挹注,可以幫TIWA 賺一點房租水電經費。二○○七年初,我分別與部份主角認真進行了數次訪談,全程錄音。但很快地,我就發現這幾乎沒有必要,我們在這個、那個行動中持續會面及交談;我們在這個、那個波折中保持連絡與討論,書寫因此永遠處於現在進行式,一個不斷參與的過程。我也因此鍛練出一種零碎記錄、耐心編織的書寫能耐,不敢奢想事後的沉澱與篩揀,隨時可以接完申訴電話再搶半小時刪修改錯,或是熬夜寫到一半,沾枕即眠。過程中,陸續有人中途遣返、轉往他鄉,敘事中斷無以為繼,終究是諸多散篇不成章。最後,如你所見,故事主軸不可避免地集中到幾個因婚姻、或逃跑得以長居台灣的人,見證了他們在異地的力量與勇氣。至於遷移中掉落、受創、來不及搶救的,只能在這一次的記錄中留下幾筆速寫。

這裡,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的,除了部份地點與人名作了一點偽裝,以保護當事人不致於在現實生活中被輕易辨識出來(是的,有的人的身份是非法的,而有的雇主我不曾直接接觸),但大抵上都不妨礙這些人與事的真實性。現實人生是這樣生動、精彩、出人意表,我簡直不願以小說、虛構的方式減低「報導」的可靠性。文中有關個別生命史的回顧,幾乎全部來自主角的自述,我沒有其他座標對照,也無以辨識真偽,就是千絲萬縷接起來,且聚焦在他與她來台後的勞動歷程,對於具體的工作流程、勞資互動,不厭其詳地細筆描述,保留民族誌式的田野記錄。而佔文章最大篇幅的敘事、觀察、與互動,則泰半來自我們的工作與生活,日日夜夜。

移民∕移工的研究不少,但我多不忍這些生命故事在論文中只剩下編號A310或C409的去脈絡隻字片語,因此更想扎實留下完整的人的樣貌。若說是田野,我們早已在這個田野裡生存、搏鬥、協同前進多年,所有的故事都可以拉長了看,有具體的發展與過程,極少來自訪談資料。由於我作為一名全職的組織工作者,這些記錄也不免會出現敘述者的觀點、立場、及實質介入,這不但不可迴避,反而更是我書寫的主體:從本地社運工作者的角色出發,我、以及我們如何在一個菲勞聚集的場域,主動涉入、積極協力、貼身作戰、並相互影響;而TIWA組織移民∕移工的在地實踐,也會或明或隱地出現在行文中。

立場清楚了,再來就是取捨的問題了。終究,這不是一本運動筆記(雖則寫作過程中,我幾度刪增修補、難以定調啊。)我盡可能減省結構分析、利害盤算、論述策略等僵硬的字眼,也大刀剪去幾場與故事同步進行的集體抗爭,不貪心地專注於人物的側寫、與日常生活的如實發展──事實上,所有投身運動的初衷與對抗的動力,無一不是來自真實的血肉人生。因為知情,所以不放棄。

選擇以個別的生命為敘述的主體,選擇紀實而不虛構。若有遺憾,很大的遺憾,是囿於語言限制,除了許晉溢、令狐沖有機會全文閱讀,並細心指認部份錯誤外,其他主角只能感謝他們的全然信任,慷慨分享。

台灣島內移動的故事,我們一點也不陌生:從南部農村移動到北部都會討生活的少女,從原住民部落移動到捷運工地的青年,當資本向最大利潤處流動,勞動者也只能卑微地遷移求生。貧窮的故事,我們也同樣不陌生,投身台灣工人運動多年,我看見從鷹架上掉落而半身癱瘓的營造工人,沒有勞保也打不起求償官司;我看見中年失業且退休金全盤泡湯的廠工,幾度走在全家燒炭自殺的邊緣;我看見罹患職業性癌症的女工,化療的痛苦也比不上不被國家認定職災的憤怒;我看見來自礦工家庭的女人,從公娼做到私娼,飽受警察追趕與社會歧視之苦……這些,都是勞動階層的共通際遇。

在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下,個別的男與女被迫從外債高舉的國家,遷移到相對發展快速的異鄉討生活。他們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生產、勞動、與貢獻,承受種族、階級、性別的社會偏見與政策壓迫,付出生命離散的慘酷代價,也淬練過人的膽識與能量。移民、移工豐富而完整的自傳故事,我不敢越俎代庖,期待未來有更多當事人的表述(TIWA也正努力以攝影、寫作、肢體、歌唱等移工工作坊,協同創造自主發聲的客觀條件),但順著週日聚集到中山北路的移工身影,我們也許可以一步步追溯勞動與移動的印記,對台灣的撞擊與反思。

在台灣,近四十萬名 移工囿於法規限制,無法自組工會、且被迫每三年流動一次,這是政策性瓦解了工人組織化的可能。但多年來,TIWA還是陸續協助成立了數個移工自主性團體,如菲律賓的KaSaPi、印尼的IPIT,他們利用僅有的休假日奮力掙出一點學習成長的條件,自主規劃行動、編輯母語刊物、安排勞教課程,創造發聲的管道。我們且串連了全台移工團體成立「台灣移工聯盟」,推動「家事服務法」,每兩年舉行一次移工大遊行,邀請本地人共同聲援。

組織工作,無非就是把個別的困境,再往前推一步,以集體的力量對現實社會進行改變。緩慢,但非做不可。

說到底,這本書就是根基於台灣工運的漫漫長河。二十年來持續接力的組織工作者、與前撲後繼的國際移工,累積了結集與記錄的活水源頭,我僅能掬取流經眼前的一點水流,映照現實的倒影,不願意、不甘心被主流歷史遺忘於無言大漠。關於台灣移工運動的迂迴歷程,「移動與勞動」的概念,來自TIWA、日日春協會、國際家庭互助協會的長期協作與討論。此時此刻,我以接近現場實況轉播的場邊記錄,留下近年間在台移工的部份歷史切片,而TIWA的工作者陳素香、吳靜如、曾涵生、龔尤倩、鄭素粉、楊大華及許多朋友都共同參與了這個組織與戰鬥的行動,不過由我代筆寫下。

相較於馬不停蹄的組織、勞教、抗爭等繁瑣工作,運動中的記錄、書寫、論述、研究、文化展演等工作,雖兼有組織教育功能,終究是較具「收割」性質的。個別或共同執行者得以被輕易指認成果,但更多更多連絡建檔討論找錢剪報整理打字協調庇護等維持性工作,唯有集眾人之力,相互補位,匍匐前行。出版亦然,這本書有賴許多人協助促成,我無以一一唱名(若像電影放映結束後,可以一排排列出成串名單,讓所有在「生產」過程中花了力氣的人,都可以一併出現,可有多好啊。)唯衷心感謝。

本書的封面來自曹麗華的繪畫。原籍緬甸的麗華成年後依親移居台灣,她的身材壯碩結實,愛穿紅亮衣裳,八年前丈夫因工傷過世後,她帶著彼時才國小三年級的女兒秋綿加入工傷協會,並爭取到社會局一年一聘「以工代賑」的塔城街公園掃地差事。麗華的口音重,一聽就知道是外來移民,她勤奮明朗、熱心熱情,義務幫公園裡的水泥牆面、遊樂設施都繪上熱鬧繽紛的油彩;搬家時,常在公園涼亭裡棲身過夜的流浪漢都來幫忙她扛重物。

工傷協會是我參與台灣工運十八年中,極其深刻厚重的歷練與情感所繫,以麗華的繪畫與榮隆的攝影作為這本書的封面,令我十分快樂。麗華筆下的塔城街公園,情侶、小孩、老人、外傭、流浪漢與花草鳥蟲共處,色彩美麗如千里外的緬甸原鄉,正是我想訴說而沒能說分明的我們的故事。

僅以此書,獻給那些有口難言卻勇氣非凡的遷移勞動者。

二○○八.六.卅於台北市中山北路


書名:我們 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

作者:顧玉玲

Isbn:978-986-6631-22-1

出版:印刻文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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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籍簡介:

這一本「他者」之書,企圖忠實地呈現、記錄幾位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。作者顧玉玲長期投身工人運動,蓄積了超過十五年對於勞工和移工生活的近身觀察、參與,所寫成的第一本文字記錄。

這本書的出現,為身為「我們」的讀者打開另一扇觀望的窗口,進一步看見那些其實與我們在同一空間進出、卻被忽略、並受到種種不平等對待的移工們,他們想要成為「我們」當中一份子的渴望、卻如何一再受挫的過程;作者也一再凸顯社會劃分「我們」和「他們」人為界線的種種不合理之處,讓「我們」有機會思索和反省,並試著邀請讀者進入「他們」,就有如照鏡子一般,可以在他者當中看見我們,看見自己。

這本和我之前抄過的《跨國灰姑娘》都是以移工為主角進行書寫,但風格不太一樣,《跨國灰姑娘》像論文,去蒐集樣本、去訪談、去整理資料並呈現作者的觀點與論述;這本是紀實文學,作者貼近這些移工的生命,寫出他們的故事。由於這本文字相當溫柔,讓人容易感受其情境與生命故事,如果大家想看看這些移工的故事,我認為很適合先看這本,再去看《跨國灰姑娘》。(雖然我自己的閱讀順序不是這樣,噗)

D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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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.99

移動的路徑都指向陌生的冒險,更強韌的生命。

密莉安想開個小店的心願仍舊在,但很多海外移工都有這樣的夢想,卻很少有人實現。在海外打拼的移工,所得扣除仲介費、被騙或借貸的債務後,最後幾乎都沒能如願存下一筆足以無憂創業的基金。

全球化下的移動,資本永遠比人快速、便捷、備受尊榮。帶著資本的人,跨越國界從來不是問題,時尚雜誌裡早上在東京、下午飛到舊金山的專業經理人,又或者是到從北美洲到南美洲海邊買地蓋房只為渡假的有錢人,還有規畫妥當每年環球旅行的時髦上班族……他們向遠方去都無須冒險、押注、顧此失彼。但這些條件只有少數人有。

我認識這些帶著一點盤纏(甚至多半是負債)、些許勇氣就出發的移駐公人,在天涯海角,浮沉泅泳,撥浪前行。

p.138-140

「禮拜天這麼多外勞來火車站,也會來捐血嗎?」我看著菲律賓人來來去去的熱鬧出入口,隨口發問。

「啊,外勞不能捐血。」護士小姐有點驚訝地回應。

「不能?只要是外國人都不行嗎?」我更驚訝,彈起的身子差點把針筒拉斷了線。

「就外勞啊,你是說印尼泰國那些嘛,外勞不行啊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我們血液要一年追蹤期,外勞來來去去,怎麼追蹤啊?」

「那美國人、日本人也都不行捐啦。」

「不是啦,外國人如果會停留久一點就可以捐啦。」

「多久?」

「幾個月以上啦。」

「那外勞一般都停留三年欸,只要超過一年就可以捐了嗎?」

「你是說印尼菲律賓那些嗎?不行啦,外勞不行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他們有瘧疾啊什麼病的,很危險啦。」

「可是外勞來台灣以前都經過體檢,來了每半年再檢查一次,都很健康啊。」

「反正,外勞就是不行。」

她把捐血登記表直接推到我的眼前:「如有下列情況之一者,請勿捐血,因為所捐血液將可能使受血者感染愛滋病……」,以下洋洋灑灑列出十種危險群,可想見的是疾病帶原者、藥癮者,並列的還有同性戀者及性工作者。性傾向及特定職業成為拒絕往來戶,事實上是嚴重違反醫學常識,性病的防制重點應該是安全性行為,而不是特定對象,但衛生署這種恐懼同性戀、反制性產業、加重社會汙名的作法早已不是第一次,也就不令人意外。十項不准捐血的種類哩,最不可解的則是「監、院、所收容人」與「外籍勞工」。理由我如何也想不透,罪犯與外勞如何成為高危險群?

衛生署一直以防疫為名,要求外勞來台後每隔六個月就定期接受體檢,理由是外籍勞工「進出國界頻繁」。但外勞可能是台灣社會最「無法流動」的一群人了,他們來台後除非必要極少會中途返鄉,他們的勞動契約一簽訂就至少兩年不能改變,連從台北到台中換工作的機會都沒有。若是針對「外國人」的不放心,白領的、西方的、投資型或技術型的移駐者,並沒有受到特別的「防疫」關注,沒有定期體檢的追蹤,也沒有捐血的限制。

白紙黑字明定不准捐血的,只有,藍領的、東南亞籍的、低階勞動者。

(中略)

原來台灣只要他們的汗水,嫌棄他們的血。

p.160

在一整排木板隔間如鴿籠的三樓,我很快找到卡洛琳的房間以及她的室友貝蒂。兩個人分攤一個月五千元的房租,狹小的房間哩,有雙人床、衣櫥、小飾品、電視、DVD,還有隨時收拾好的海運大紙箱。隔壁,也是逃跑外勞。再隔壁,也是。再過去,都是,而且集中是菲律賓外勞,都是女生。逃跑的人聚集在一起,方便互相打聽工作、交換訊息,且也只有這樣的地方,不必先檢查你的證件。這是鬧區裡的一個異次元空間,一樓的老闆除了定期收款,平日都習慣性地假裝她們不存在。

住在異次元裡的人,對於突然被警察獵捕、暴露到現世空間裡,她們早有準備,匯款、衣物、聯絡等安置都各有打點、互相幫忙,一旦被捉後,也決計不會供出這個還很多人遮風避雨的地點。

室友貝蒂已經逃走一年了,居住在這個市中心的窄巷裡,沒有工作時就不出門,生病了就休息一陣子,偶而幾個外勞一起煮東西、聚餐已是最大的娛樂。但泰半時後就像是蟄伏在地下洞穴裡,愈晚被捉到就算賺到。

警方查得緊時,也會穿便衣騙人。貝蒂一回在路上遠遠看見警察來了,忙閃進巷子裡,一路躲藏回到三樓租處,不可控制地發抖、大哭。只有那時候,會覺得生命如此不堪,作為一個人,也勞動、也生產、也消費、也生活,何以成為「非法」?不曾犯過罪,何以成為罪犯?

p.227

社福體系大幅刪減服務時數,像令狐沖這樣不得不尋求外勞挹注的,就是行政紀錄中一個消失的案主、就業點;本籍居家服務員沒有足夠的時數支撐,慢慢地也就沒有人要投入這行業,等出了問題臨時要找人又找不到,整個照顧市場萎縮,人力不足。然後,政府再說,為了保護本籍看護工就業,不給予聘雇外勞者臨時居家服務,以免變相鼓勵使用外勞。

若要保護本勞勞動條件、享有休假權力,對經濟弱勢地被照顧者家庭來說,最快面對的就是週日無人照顧。所以,當我們舉行移工大遊行,走上街頭要求給予外勞休假權時,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是身心障礙團體!真正該負起責任的政府,反而事不關己,拿更弱勢的人來塘塞責任,放任底層的人弱弱相殘。什麼樣的政策,讓國家退位、政府失職,任令弱勢者直接踐踏比他更弱勢的人,以求勉力生存下來?

這真是我見過最殘忍的制度設計。

p.244

官方把看守外勞的重責大任交給個別雇主,一旦聘用的外勞逃走了,就處罰這個無能留人的雇主。於是,扣押外勞護照及居留證、強迫儲蓄形同侵占、不讓家傭出門「以免學壞了」……都在雇主與雇主之間,口耳相傳。勞雇之間一開始就處在防堵逃逸的攻防兩造:雇主愈緊張,外勞愈不自由;外勞愈受控制,雇主愈易失守。如此惡性循環,勞雇雙方都成為受害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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